曹穎甫

《經方實驗錄》~ 第一集上卷 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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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集上卷 (3)

1. 第三案,桂枝湯證(其三,穎師講授,佐景筆記)

師曰,我治一湖北人葉君,住霞飛路霞飛坊。大暑之夜,遊大世界屋頂花園,披襟當風,兼進冷飲。當時甚為愉快,覺南面王不易也。頃之,覺惡寒,頭痛,急急回家,伏枕而睡。適有友人來訪,乃強起坐中庭,相與周旋。夜闌客去,背益寒,頭痛更甚,自作紫蘇、生薑服之,得微汗,但不解。次早乞診,病者被扶至樓下,即急呼閉戶,且吐綠色痰濁甚多,蓋系冰飲釀成也,兩手臂出汗,撫之潮,隨疏方,用:

桂枝(四錢),白芍(三錢),甘草(錢半),生薑(五片),大棗(七枚),浮萍(三錢)

加浮萍者,因其身無汗,頭汗不多故也。次日,未請復診。某夕,值於途,葉君拱手謝曰:前病承一診而愈,先生之術,可謂神矣!

佐景按,一病一證之成,其病因每不一而足。本案示「風」之外,更有「冷飲」是也。外為風襲,內為飲遏,所謂表裡兩病。是猶國家不幸,外有強鄰之侵,內有異黨之擾,兩相牽制,證情雜矣。

本案見證較前多一「吐」字,可見病人之證隨時變化,決不就吾醫書之軌範。而用藥可加減,又豈非吾醫者之權衡,觀本方用生薑五片可知矣。

曹穎甫曰,此公系同鄉高長佑先生之友。予因治其妻神經病,始識之。蓋其妻飲食如故,但終日歌唱,或達旦不寐。診其脈滑疾,因用丁甘仁先生法,用豬心一枚剖開,內藏辰砂二錢、甘遂二錢,扎住,向炭爐煨枯,將甘遂、硃砂研成細末。一服而大下,下後安眠,不復歌唱矣。後以十全大補湯收膏調之,精神勝於未病時。附錄之,以資談助。後遷古拔路,今則四五年不見矣。

白話文:

一位老師說,我曾經治療一位住在上海霞飛路霞飛坊的湖北人葉先生。在大暑天的晚上,他去大世界屋頂花園玩,敞開衣服吹風,又喝了冰冷的飲料。當時他覺得非常愉快,甚至覺得自己像個皇帝一樣。但過不久,他就開始覺得很冷、頭痛,急忙回家躺在床上睡覺。剛好有朋友來拜訪,他只好勉強起身,坐在院子裡和朋友聊天。到了深夜,朋友離開後,他覺得背部更加寒冷,頭痛也更嚴重。他自己煮了紫蘇和生薑服用,出了一點汗,但沒有好轉。隔天早上,他請醫生看病,被攙扶到樓下,馬上就要求關上門,而且吐了很多綠色的痰液,這應該是喝冰飲造成的。他的兩隻手臂都出汗,摸起來濕濕的。於是,我開了以下藥方:

桂枝(四錢)、白芍(三錢)、甘草(一錢半)、生薑(五片)、大棗(七枚)、浮萍(三錢)。

加浮萍是因為他身上沒有汗,頭部的汗也不多。第二天,他沒有來複診。某天晚上,我在路上遇到他,葉先生向我拱手道謝,說:「之前的病,承蒙您一次診治就痊癒了,您的醫術真是高明啊!」

(筆記的人)佐景按:一個疾病或一個證候的形成,病因往往不只一個。這個案例除了「風」的因素外,還有「冷飲」的因素。外感風邪,內有飲邪阻滯,這是所謂的表裡兩病。就像國家不幸,外有強敵入侵,內有叛黨作亂,兩相牽制,病情複雜。

這個案例比之前講的案例多了一個「吐」字,可見病人的病情隨時都在變化,不會完全符合醫書上的規範。而用藥可以加減,這不正是我們醫生要權衡的事情嗎?看看這個方子用了五片生薑就可以知道了。

(另一位老師)曹穎甫說,這位葉先生是我的同鄉高長佑先生的朋友。我因為治療他妻子的神經病,才認識他的。他妻子飲食正常,但整天唱歌,有時甚至整夜不睡。診斷她的脈象是滑而快的,我於是用了丁甘仁先生的方法,用一個豬心剖開,裡面放入辰砂二錢、甘遂二錢,紮緊,在炭火上煨乾,再將甘遂、硃砂研成細末。服下後就大量腹瀉,之後就安穩睡覺,不再唱歌了。後來用十全大補湯調養,精神比生病前還要好。我把這件事附錄在這裡,以便大家談論時可以參考。他們後來搬到古拔路,現在已經四五年沒見到他們了。

2. 第四案,桂枝湯證(其四,佐景醫案)

謝先生,三伏之天,盛暑迫人,平人汗流浹背,頻頻呼熱,今先生重棉疊衾,尚覺凜然形寒,不吐而下利,日十數度行,腹痛而後重,小便短赤,獨其脈不沉而浮。大論曰:太陰病,脈浮者,可發汗,宜桂枝湯。本證似之。

川桂枝(錢半),大白芍(錢半),炙甘草(錢豐),生薑(二片),紅棗(四枚),六神麯(三錢),穀麥芽(炒,各三錢),赤茯苓(三錢)

佐景按,本案乃余所親歷,附麗於此者也。謝君先是應友人宴,享西餐、冰淋汽水,暢飲鼓腹。及歸,夜即病下利。三日不解,反增劇。曾投輕劑乏效。愚則依證治之,雖三伏之天,不避桂枝。服後果表解利稀,調理而瘥。

本案不吐而下利,又異於前案,所謂證有變化是也。吐者為胃不和,利者為腸不和。然而能吐能利,胃腸尚有抗毒逐邪之機能,病未得為進也。

大論《太陰篇》云:「太陰病,脈浮者,可發汗,宜桂枝湯。」舒氏疑本條有誤,當以理中為主,內加桂枝云云。說似有見。然而理中加桂枝為偏里,桂枝湯為偏表,今脈浮,表證重,故宜桂枝湯。況曰「宜」,而不曰「主之」,其賓主層次之分了然矣。

曹穎甫曰,本案桂枝湯證其四,實為太陰病,蓋桂枝湯為證見脈浮之本方,雖重棉疊衾,尚覺惡寒,有似麻黃湯證,不知桂枝湯證原自有嗇嗇惡寒者,況脈浮而不緊,其不為麻黃湯證明矣。因下利之為食滯也,加六神麯炒穀麥芽,因小便短赤也,加赤茯苓,可以悟隨證加減之法矣。

佐景又按,本年(二十五年)六月二十四日起,天時突轉炎熱,友人沈君瘦鶴於其夜進冰淇淋一客,兼受微風。次日即病。頭脹,惡風,汗出,撫其額,微冷,大便溏泄,復發心悸宿恙,脈遂有結代意。與桂枝、白芍、炙草各錢半,生薑一片,紅棗六枚(切)。夜服此,又次早醒來,諸恙悉平。惟心悸未愈,乃以炙甘草湯四劑全差。諸方均不離桂枝。又越日,孫椒君以進梅漿,病下利、惡風、冷汗出、頭脹、胸悶、骨酸、腿軟、不欲食而嘔,一如沈君,給方與沈同。惟孫君以午夜市藥,藥肆不備紅棗,任缺之。服後一時許,熱汗漐漐遍體,舒然睡去。翌早醒來,不知病於何時去。然則桂枝湯實為夏日好冷飲而得表證者之第一效方,又豈惟治冬日北地之傷寒而已哉?夫傷寒而必限於北地,北地而必限於冬日,抑何固執之甚邪?俗醫無識,以耳為目,使其見我治沈孫之方,必曰:「桂枝生薑皆辛熱之品,值此炎令,何堪抱薪救火?甘草大棗又悉甘膩之物,甘增中滿,膩能戀邪。若芍藥之酸收更屬不合。綜藥五味,乃無一可用者。」向使病者無堅決之信仰,聆此評語,得毋擊節歎賞,而撕吾方紙乎?嗚呼,魚目混珠,燕石亂玉,亦安知不合理之論,按之事實,不幾相去萬里乎?設有醫者焉,遇上述之證,信吾此說,願用此方,但恐藥味太少,藥值太廉(原方價僅一角許),不足以壯觀瞻,而堅信仰,則薄荷,藿香,佩蘭,苡仁,穀芽,麥芽,燈心,茯苓,豆卷,扁豆之屬,不妨邀作陪客,聊湊熱鬧。但切勿用桂枝二分,還須泡湯代水,免致無效,反損吾經方聲價。不特此也,倘有識者見此,抑慮其笑壞齒牙乎?呵呵!

然則桂枝湯證之病理果如何,桂枝湯之藥理又如何?至此,不能不有所解說。在余未陳已意之前,姑略引諸家之說,以資參考。《醫宗金鑑》略云:「桂枝辛溫,辛能散邪,溫從陽而扶衛;芍藥酸寒,酸能斂汗,寒走陰而益營。桂枝君芍藥,是於發汗中寓斂汗之意。芍藥從桂枝,是於固表中有微汗之道。

……」陸氏九芝曰:「桂枝者,能入營而出衛者也。太陽主開,今風乘之,而過於開,則必祛風外出,而太陽之氣始復其常。但中風為虛邪,營氣已弱,是宜慢泄。又風邪已近肌肉,即為肝氣乘脾,故君以桂枝,而必以養血和中者為臣。風能化熱,以芍藥之涼者監之……」柯氏韻伯曰:「此為仲景群方之魁,乃滋陰和陽,調和營衛,解肌發汗之總方也……」此皆不離營衛以為說。

然而營衛茫茫,試問讀仲聖書者,有幾人能真個瞭解乎?先賢有謂桂枝湯中不應有酸寒之芍藥,而時賢祝味菊先生則曰:「本湯之組合,應以芍藥為主藥,桂枝為重要副藥。蓋適用本方之標準,在皮膚蒸發機能亢進,而自汗出者,故用芍藥以調節其亢進之機能。桂枝則不過補助心臟之作用而已,故麻黃湯中亦用之,其非主藥可知也。

」此二說也,相左特甚。湯本右衛門。《皇漢醫學》云:「余之經驗,凡用芍藥、大棗、甘草之證,必診得筋肉攣急,而於直腹筋最為明確……可為三藥之腹證……亦可為本方之腹證……以上純屬理論,實際上當隨師論,準據脈證外證,可以不問腹證也。」此說前後參差,亦堪商矣。

眾說紛紜,吾將安從?

雖然本書以實驗為名,自當從實驗中求解決,安可囿於前賢近哲之說以自錮也哉?今有桂枝湯中風證患者於此,惡風頭痛,發熱汗出,諸狀次第呈現。顧汗出不暢,撫之常帶涼意,是可謂之曰「病汗」。設其人正氣旺,即自療機能強者,其發熱瞬必加甚,隨得暢汗,撫之有熱意,於是諸狀盡失。

可知一切毒素(包括外來之病原物及內壅之排泄物),已隨此暢汗以俱去,此所謂「法當汗解」是也。設其人正氣不足以辦此,則必須假外物或動作以為助,例如啜滾熱之茶湯可以助汗,作劇烈之運動,就溫水之沐浴,亦皆可以助汗。方法不一,致汗則同(當炎暑之日,吾人周身舒適無汗之時,偶作此三事,則致汗甚易,可為明證)。及此汗出,病亦尋差。

然而中風證之重者,又非此簡易療法所可得而幾,何況啜水太多,胃不能容,運動就浴,又易傷風,於是乎桂枝湯尚矣。

及服桂枝湯已,須臾,當歠熱稀粥一小碗,以助藥力。且臥床溫覆。一二時許,將遍身漐漐微似汗出(似者,續也,非『似乎』也),病乃悉去。此汗也,當名曰「藥汗」,而別於前之「病汗」也。「病汗」常帶涼意,「藥汗」則帶熱意,病汗雖久,不足以去病,藥汗瞬時,而功乃大著,此其分也。有桂枝證者來求診,與桂枝湯,告之曰:「服此汗出,病可愈矣。

」彼必曰:「先生,我本有汗也。」夫常人不知病汗藥汗之分,不足為責。獨怪一般醫家尚有桂枝湯能發汗能止汗之辯,呶呶相爭,無有已時。不知以中風證而服桂枝湯,「先得藥汗」,是「發汗」也,「病汗」遂除,亦「止汗」也。是故發汗止汗二說,若以為非,則均非,若以為是,則均是,惜乎未觀其通,尚差一籌耳!

試陳桂枝湯之真際藥理。曰:桂枝能活「動脈」之血者也,芍藥能活「靜脈」之血者也。動脈為陽,故曰桂枝為陽藥;靜脈為陰,故曰芍藥為陰藥。動脈之血由心臟放射,以外達於微絲血管,其地位由小而大,桂枝助之,故曰桂枝發散為陽;靜脈之血由微絲血管收回,以內歸於心臟,其範圍由大而小,芍藥輔之,故曰芍藥收斂為陰。桂枝內含「揮發油」,故能發散;芍藥內含「安息酸」,故能收斂。

收斂之後,繼以發散,發散之極,轉又收斂。二者互為起訖,如環無端,依道運行,周而復始,是故收斂並無停滯之意,發散更非不復之謂。所以分名之者,蓋但示其運行之方向不同已耳。由是可知,桂芍之分工,實乃合作。況微絲血管之周布於身,無遠勿屆,與肌肉、神經、汗腺等雜沓而居。

故動靜脈血運加速之後,勢必生熱,較前此之發熱尤甚。熱蒸汗腺,勢必汗出。與吾人劇烈運動之後,心臟鼓動加速,脈搏加速,血運加速,全身發熱,因而汗出,理正相同。惟此運動而生之汗,不必有若何毒素於其間,若夫先病後藥,因而得汗,其汗必含毒素無疑。吾人雖未經顯微鏡之檢察,事實固如此也。

本湯煎服法中曰:「遍身漐漐,微似有汗者益佳。……若不汗,更服,……又不汗,後服小促其間,……若汗不出,乃服至二三劑,……」仲聖諄諄垂教,娓娓叮嚀,以求一汗而後已者,抑亦何哉?曰:蓋惟藉此「藥汗」,方能排除一切毒素故耳!毒素既去,是即西醫所謂根本療法。顧排毒素於體之外,而不殺毒菌於身之內,其間又有上下床之別矣。

炎暑之日,汗流浹背,誠能暢進冰制飲料,汗乃遂止。所以然者,冰能涼胃故也。然則涼胃既可以止汗,今欲出汗,又何可不溫胃?於是溫胃之良藥,兼可以止嘔之生薑,為必需之品矣。又恐汗出過多,將傷胃液,於是用大棗以攝持之(說詳吳著《大棗之主治》)。又慮腸居胃下,胃失和,則腸有受傳之虞,於是預用甘草以安之(說詳吳著《甘草之主治》)。要之,姜也,棗也,草也,同為溫和胃腸之聖藥。

胃腸性喜微溫,溫則能和,故云。胃腸既受三藥之扶護而和,血液循環又被桂芍之激勵而急,表裡兩合,於是遍身漐漐汗出。若其人為本湯證其一其二之表證者,隨愈,即有本湯證其三之吐者,亦愈,或有本湯證其四之利者,亦無不愈。使更能明其孰輕孰重,加以權衡,則仲聖復生,亦猶是乎!

試更由此返溯桂枝湯證之真際病理。曰:一言以蔽之,胃腸虛寒,血運不暢而已。身熱者,血運自起救濟,以蒸肌肉(包括神經汗腺),惜乎救濟之力不足,終不能解除困苦。故大論曰:「桂枝本為『解肌』。」汗出惡風者,毒素阻於汗腺,排之不能盡,涼風襲於身旁,抗之無餘力故耳。

頭痛者,殆頭部神經不堪充血之壓迫,因而不舒。以上所言,殊嫌抽象簡略,深自愧赧,然而大致不錯,卻可引以自慰者。

執此以論,然後知營衛之說,本屬渺茫,談者娓娓,聽者未必津津,其定義既無一定,更不得一般學者之公認。故余以為營衛之說雖古,暫殊不必借重,轉滋糾紛。獨柯氏隨證用藥,不拘六經中傷之說,卓爾不群,不愧仲聖功臣。

若言桂枝湯不用芍藥,豈非獨活動脈之血,難竟促進血運之全功?反之,以芍藥為主藥,又豈非矯枉過正?余如三藥治攣急之腹證,既自破其說,將何以令人信服?夫遠哲近賢,著書立說,留為吾讀,是皆吾師,我敬之愛之。然而我愛吾師,我尤愛真理,苟真理之所在,我不能違之,以受師說。

孟子曰:「予豈好辯哉?予不得已也!」竊有同慨。

余與吳君凝軒,先後並肩事拙巢夫子,每遇一醫學難題,必相互爭辯,務求得到真理而後快。於桂枝湯證,何莫不然?故余於本湯之一知半解,初非一人之獨得也。然而截至最近,吾二人對於本湯意見,尚有分歧之處,並未趨於完全一致之途。可見學術問題之爭執,雖同窗密友有不可以假借阿好若此者!吳君嘗作《間話桂枝》一文,述其對於本湯之意見甚詳。此文並前述吳著各篇,均收入本書附錄中,以資參證。

曹穎甫曰,以上所陳說,甚有意味。惟破除營衛之說,則殊有未安。仲師於桂枝湯條問,不曰衛不與營和乎?蓋中風一證,皮毛本開,衛氣之行於皮毛中者,自能挾太陽寒水作汗外泄,故病常自汗出。風邪在肌肉腠理,衛閉不開,營氣之行於肌腠中者,乃不能自發其汗。皮毛中自汗,故曰衛強。肌腠凝閉不能作汗,故曰營弱。脾主肌肉,故曰系在太陰。而太陰篇中桂枝湯條問,與太陽篇更無差別。吾嘗謂桂枝湯為扶助脾陽之劑,豈不然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