汪綺石

《理虛元鑑》~ 卷下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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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下 (2)

1. 治虛藥訛一十八辨

人參,外感風邪,元氣未漓,審用。

人參大補元氣,沖和粹美,不偏不倚,故在陰補陰,在陽補陽,能溫能清,可升可降,三焦並治,五臟咸調,無所不可。故其治病也,除元氣充實,外感有餘,無事於補者,則補之反成壅塞,所謂實實也。

若夫虛勞之病,或氣血、陰陽、水火、寒熱、上下諸證,與夫火、痰、燥、濕、滯、脹、吐、利、冒厥、煩渴,及胎前、產後、痘疹、久病、病後,一經虛字,則無不宜,而不可少。此人參之所以能回元氣於無何有之鄉,而其功莫大也。自東垣、丹溪,先後發明,並無異議。

庸醫不察,執節齋之瞽說,以為人參補陽,沙參補陰,若補陽則助其火,甚至云虛勞人服參者,必至不救,以致舉世畏參如砒鴆,而不敢試,豈不誤載!

黃柏知母,禁用。

《丹溪心法》有云:虛損吐血,不可驟用苦寒,恐致相激,只宜瓊玉膏主之。何事首尾矛盾?又載三補丸,以芩、連、柏三味主之,大補丸以黃柏一味主之,乃至滋陰百補丸,知、柏並用。後之學者宗之,凡遇虛勞咳嗽、吐血、虛火虛熱之疾,皆以知、柏二味,以為清火滋陰,殊不知虛勞之火,虛火也,相火也,陰火也。即丹溪云:虛火可補,人參、黃耆之屬。

相火繫於肝腎之間,出入於甲膽,聽命於心君。君火明,則相火伏,若君火不明,則相火烈焰沖天,上感清虛之竅,耳聾、鼻乾、舌痛、口苦、頭暈、身顫、天突急而淫淫作癢、肺葉張而咳嗽頻仍。當此時也,惟有清氣養榮,滋方寸靈臺之雨露,以寧膻中之煩焰,則甲膽乙肝之相火,不撲而自滅矣。陰火者,龍雷之火也,起於九泉之下,遇寒水陰翳,則其焰愈騰,若太陽一照,自然消隕。

此三火者,皆無求於降火滋陰,亦何事乎知、柏,而用之以貽害乎?且黃柏傷胃,知母滑脾,胃傷則飲食不進,脾滑則泄瀉無度。一臟一腑,乃生人之本。經云:得谷者昌,失谷者亡。又曰:陽精上奉,其人壽;陰精下降,其人夭。

今以苦寒傷胃,豈非失谷者亡乎?以冷滑泄脾,豈非下降者夭乎?想世用此者,意在滋陰,而不知苦寒下降多亡陰,陰虧而火易熾;意在清金,而不知中土既潰,絕金之源,金薄而水益衰。吾知用此者,未見其利,徒見其害耳。每見虛勞之人,未有不走脾胃而死者,則知、柏之厲也。

麥冬、五味,初病酌用。

治肺之道,一清、一補、一斂,故麥冬清,人參補,五味斂。三者,肺怯之病,不可缺一者也。然麥冬之清斂,固有道焉。蓋虛勞之初起,亦有外感而成,故其初治必兼柴胡前胡以疏散之,未可驟加斂補,施治之次第宜然。若不知初病、久病之分,或驟清、驟補、驟斂,則肺必致滿促而不安,邪氣濡滯,久而不徹。此非藥之害,實由用之失節耳。

若夫疏解之後,邪氣既清,元氣耗散,則當急用收斂、清補為主,舍此三物,更何求焉?況五味不但以收斂為功,兼能堅固心腎,為虛勞必用之藥。乃在用之不當者,反咎五味酸能引痰致嗽,畏而棄之。殊不知病至於伏火乘金,金氣耗越之際,除卻此味,更用何藥以收之耶?

澤瀉,宜用。

夫肺金為氣化之源,伏火蒸灼,則水道必汙,汙則金氣不行而金益病,且水停不流,則中土濡濕,而奉上無力。故余治勞嗽吐血之症,未有不以導水為先務者,每稱澤瀉有神禹治水之功。夫亦嘗究其命名之義矣。蓋澤者,澤其不足之水;瀉者,瀉其有餘之火也。惟其瀉也,故能使生地、白芍阿膠、人參,種種補益之品,得其前導,則補而不滯;惟其澤也,故雖走濁道而不走清道,不若豬苓木通、腹皮等味之消陰破氣,直走無餘。要知澤瀉一用,肺、脾、腎三部咸宜,所謂功同神禹者此也。

古方用六味丸,用之功有四種,《頤生微論》論之極詳。庸醫不察,視為消陰損腎之品,置而不用,何其謬甚!

桑皮,宜用。

桑白皮清而甘者也,清能瀉肝火之有餘,甘能補肺氣之不足。且其性潤中有燥,為三焦逐水之妙劑。故上部得之清火而滋陰,中部得之利濕而益土,下部得之逐水而散腫。凡虛勞症中,最忌喘、腫二候。金逆被火所逼,高而不下則為喘;土卑為水所侮,陷而失堤則為腫。喘者,為天不下濟於地;腫者,為地不上交於天。

故上喘、下腫,天崩地陷之象也。是症也,惟桑皮可以調之。以其降氣也,故能清火氣於上焦;以其折水也,故能奠土德於下位。奈何前人不察,以為性不純良,用之當戒。不知物性有全身上下純粹無疵者,惟桑之與蓮,乃謂其性不純良,有是理乎?

桔梗,宜用。

夫肺如華蓋,居最高之地,下臨五臟,以布治節之令。其受病也,以治節無權,而氣逆火升,水涎上泛,濕滯中州,五臟俱乖,百藥少效。惟桔梗稟至清之氣,具升浮之性,兼微苦之味;至清故能清金,升浮故能載陷,微苦故能降火,實為治節君主之劑,不但引清報使而已。

此味升中有降,以其善清金,金清自能布下降之令故也;清中有補,以其善保肺,肺固自能為氣血之主也。且其質不燥不滯,無偏勝之弊,有十全之功,服之久,自能清火消痰,寬胸平氣,生陰益陽,功用不可盡述。世之醫者,每畏其開提發散,而於補中不敢輕用、多用,沒其善而掩其功,可惜也。

丹皮、地骨皮,宜用。

夫黃柏、知母,其為倒胃敗脾之品,固宜黜而不錄矣。然遇相火爍石流金之際,將何以處此?曰:丹皮、地骨皮,平正純良,用代知、柏,有成無敗。丹皮主陰抑火,更兼平肝。骨皮清火除蒸,更兼養肺。骨皮者,枸杞之根也。枸杞為補腎之要藥,然以其升而實於上也,但能溫髓助陽,虛勞初起,相火方熾,不敢驟用。

若其根伏而在下,以其在下也,故能資腎家真水;以其皮,故能舒肺葉之焦枯,涼血清骨,利便退蒸。其功用較丹皮更勝,且其味本不苦,不致倒胃,質本不濡,不致滑脾,施治允當,功力萬全,有知、柏之功,而無其害,最為善品。

生地,宜用,初病審用。

世人以生地為滯痰之物,而不敢輕用,是不知痰之隨症而異也。雜症之痰,以燥濕健脾為主;傷寒之痰,以去邪清熱,交通中氣為主。惟虛症之痰,獨本於陰虛血少,火失其制,乃上克肺金,金不能舉清降之令,精微不徹於上下,滯而為痰作咳。治宜清肺,則邪自降;養血,則火自平。

故余於清金劑中,必兼養榮為主。榮者,血也。陰者,水也,潤下之德也。清金若不養榮,如吹風滅火,風勢愈逆,烈焰愈生。清金養榮者,為引水制火,沾濡瀰漫,煙氣永息。故桔梗、桑皮、貝母之類,清金之品也。生地、丹皮、當歸之類,養榮之品也。而養榮劑中,又以生地為第一。

以生地治雜症之痰,則能障痰之道,能滯化痰之氣,且其力滋補,反能助痰之成。若加之虛勞劑中,則肺部喜其潤,心部喜其清,腎部喜其滋,肝部喜其和,脾部喜其甘緩,而不冷、不滑,故勞嗽、骨蒸、內熱、吐血、咯血劑中,必無遺生地之理。惟勞嗽初起,客邪未清,痰嗽盛時,亦暫忌生地滯泥。

若表症既除,內熱蒸灼,非生地之清潤,以滋養化源,則生機將絕矣。若畏其滯,而始終不用,乃是不明要義也。

茯苓,宜用。

有謂茯苓善滲,下元不足者忌之。非也。蓋茯苓為古松精華蘊結而成,入地最久,得氣最厚。其質重,其氣清,其味淡。重能培土,清能益金,淡能利水。惟其得土氣之厚,故能調三部之虛。虛熱虛火濕氣生痰,凡涉虛者皆宜之,以其質中和粹美,非他迅利克伐者比也。夫金氣清降,自能開水之源;土氣調平,自然益氣之母。

三臟既理,則水火不得憑凌,故一舉而五臟均調。又能為諸陰藥之佐,而去其滯;為諸陽藥之使,而宣其道。補不滯澀,泄不峻利,精純之品,無以過之。

黃耆,宜用。

余嘗說建中之義,謂人之一身,心上,腎下,肺右,肝左,惟脾胃獨居於中。黃耆之質,中黃表白,白入肺,黃入脾,甘能補中,重能實表。夫勞倦虛勞之症,氣血既虧,中外失守,上氣不下,下氣不上,左不維右,右不維左,得黃耆益氣甘溫之品,主宰中州,中央旌幟一建,而五方失位之師,各就其列,此建中之所由名也。故勞嗽久已失氣,氣不根于丹田,血隨氣溢,血既耗亂,氣亦飛揚。

斯時也,雖有人參回元氣於無何有之鄉,究竟不能固真元於不可拔之地,欲久安長治,非黃耆不可。蓋人參之補迅而虛,黃耆之補重而實,故呼吸不及之際,耆不如參。若夫鎮浮定亂,返本還元,統氣攝血,實表充里,其建立如牆壁之不可攻,其節制如將令之不可違,其饒益如太倉之不可竭,其御邪扶正,如兵家之前旄,中堅後勁,不可動搖,種種固本收功之用,參反不如耆。故補虛以黃耆為牆垣,白朮作基址。

每見服參久久,漸至似有若無,雖運用有餘,終是浮弱,不禁風浪。若用耆、術兼補,可至風雨不畏,寒暑不侵,向來體弱者,不覺脫胎換骨,誠有見於此也。除勞嗽初起,中土大傷,氣火方盛,心肺雖失其和,脾胃猶主其事,此時只宜養榮為主,黃耆微滯,尚宜緩投。若久病氣虛,肺失其制,脾失其統,上焉而飲食漸難,下焉而泄瀉頻作,此時若不用黃耆以建中,白朮以實土,徒以沉陰降濁之品,愈傷上奉升騰之用,必無濟也。

白朮,宜用,初病審用。

虛勞初起,治未有不以清金為第一義者。而清金之品,生地、阿膠、丹皮、白芍之外,又有如麥冬之清心保肺,元參之甘寒清火,為虛勞所必須。然有一種中土素弱之人,脾胃不實,並麥冬亦微惡其冷,元參亦且嫌其寒,久久漸妨飲食,漸陷中氣,於斯時也,又宜以培土調中為主。

其法在雜症門中,用藥頗多,惟虛症內,培土之劑,止有黃耆、白朮、茯苓、山藥,有功而無過。夫虛勞之培土也,貴不損至高之氣,故二陳之燥,平胃之烈,固萬萬不可,即扁豆之健脾,苡仁之勝瘴,猶未免於走血,俱未盡善。若乃四味之中,茯苓、山藥雖沖和,而無峻補回生之力,即耆、術二種並用,又以術為土部專經之劑,兼為益氣之品,故能培土以生金,而至高之部,胥有賴也。

夫術性微燥,於虛症似當緩投,然卻喜其燥而不烈,有閤中央之土德,且補土自能生金,如山嶽之出雲蒸霧,降為雨露,以濡萬物,而何病燥之有哉?繆仲淳謂其燥能傷陰。殊不知傷陰為蒼朮厚朴之類,豈可以白朮微燥中和之品同語耶?且治法收功之時,非培土則浮火終不歸根,知白朮之功大矣。

柴胡,酌用

柴胡升清調中,平肝緩脾,清熱散火,理氣通血,出表入里,黜邪輔正,開滿破結,安營扶衛,凡臟腑經絡,無所不宜。在虛勞初起,或為外感時邪,固為必須之品,至於七情所結,浸淫鬱滯,有待宣通,舍此柴、前二胡,則無有秉性純良出其右者矣。故每用些少以佐之,然後專用清源補斂之品,乃為十全。

即其調理之人,中間或攖或感,亦必急用柴胡、防風葛根等味徹之,然後仍用補斂,庶免關門捉賊之患。但其性升散,用者當中病即止,不可多用、常用耳。更有女人抑鬱傷陰,與夫蓐勞之後,必當選用。蓋多鬱則傷元氣,柴胡平肝散郁,功最捷也。後人因白前一言,忌用柴胡,遇內傷、外感之症,將反用麻黃、紫蘇等味以散之耶!

陳皮,偶用。

夫桔梗本以載氣上行,而氣火以平者,可見虛勞之氣,皆由於火侵肺也。若雜症之有胸膈氣滯,皆由於寒濕侵胃,故用陳皮之辛以利之,誠為至當。乃世醫不察虛勞雜症之分,但見胸口氣滯,輒以陳皮理氣,不知陳皮味辛而性燥,辛能耗肺氣之清純,燥能動陰虛之相火,本以理氣,氣反傷矣。

惟清金之久,化源初動,脾氣未健,胃口漸覺涎多,可少加陳皮以快之,使中宮一清,未為不可。又或時氣偶來,脾胃濡瀉,亦可暫用數劑,以清理之,然亦須去病則已,不宜常用。

蘇子,不必用。

夫虛勞之火,既乘金之氣高而不降,治宜平其火而已,不必下其氣也。惟雜症之喘急而氣高者,有三子養親之說,而醫者混以治勞,以為得真蘇子下之,則氣可平而火可降,喘可定而痰可消。不知其復也,必增劇矣。惟白前一味,為平喘之上品。凡擷肚抬肩,氣高而急,能坐而不能臥,能仰而不能俯者,用此以平之,取效捷而元氣不傷,大非蘇子可比。

枳殼,不可用。

虛勞施治,曰清金,曰安神,曰培土,曰調肝,曰益腎,而惟補之一字,徹乎終始,故火亦補,痰亦補,滯亦補,三焦五臟六腑十二經絡,無所往而不宜補者。乃有謬妄之流,一見中氣塞滯,不究虛實,便用枳殼以伐之。不知虛勞治氣,與雜症不同。其滯也,不可以利之;其高也,不可以下之;其治滿也,不可以破之。陳皮、蘇子,已不當用,況枳殼、青皮乎!

杞子,酌用。

虛勞之施治有次序,先以清金為主;金氣少肅,即以調脾為主;金土咸調,則以補腎要其終。故初治類多用元參、麥冬;漸次耆、術;終治牛膝、龜鹿膠、杞子之類,收功奏效,返本還元。凡屬陰虛,未有不以此為扼要者也。然杞子之性太溫,若君火未明,相火方熾,肺葉舉張之時,龍雷鼓動之後,投此劑則嗽必頻,熱必盛,溺必澀,血必湧溢而不可止。世醫每執杞子性涼之說,試問性若果涼,胡為興陽之驟耶?

當歸,審用。

夫當歸之養榮,以佐清金也,尚矣。然其味未免於辛,其性未免於溫,雖有養血之功,亦為行血活血之品。故治吐血症者,宜待血勢既定,血絡稍固,君、相二火咸調,然後以此大補腎水以收功。若執古人之論,謂當歸命名之義,使氣血各得其歸,不顧血症新久而用之,亦有誤處。

桂圓,審用。

龍眼大補心血,功並人參。然究為濕熱之品,故肺有鬱火,火亢而血絡傷者,服之必劇。世醫但知其補,而昧於清溫之別,凡遇虛勞,心血衰少,夜臥不寧之類,輒投之。殊不知肺火既清之後,以此大補心脾,信有補血安神之效,若肺有鬱伏之火,服之則反助其火,或正當血熱上衝之時,投此甘溫大補之味,則血勢必湧溢而加沖。不可不慎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