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穎甫

《曹氏傷寒金匱發微合刊》~ 《金匱發微》 (1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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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金匱發微》 (11)

1. 痰飲欬嗽病脈證治第十二

問曰:「夫飲有四,何謂也?」師曰:「有痰飲,有懸飲,有溢飲,有支飲。」

問曰:「四飲何以為異?」師曰:「其人素盛今瘦,水走腸間,瀝瀝有聲,謂之痰飲。飲後水流在脅下,欬唾引痛,謂之懸飲。飲水流行,歸於四肢,當汗出而不汗出,身體重,謂之溢飲。欬逆倚息,不得臥,其形如腫,謂之支飲。」

首節先辨四飲之名,次節進求四飲之義。水與津液併居,則為痰飲。痰粘胸膈,水濕流入痰囊,倒懸腸間,則為懸飲。水溢四肢,則為溢飲。水痰為衝氣上激支撐胸膈,則為支飲。是為四飲定名。夫所謂痰飲者,太陽寒水失於開泄,外不達於皮毛,內不行於下焦,於是留積成痰。

人體水分與血分平均則盛,水氣不達於皮毛肌腠,血肉中水分不充則瘦,故病痰飲者,往往素盛而今瘦,水痰下注大腸,則漉漉有聲,此肺病延入大腸之證也。所謂懸飲者,水至中焦,陽氣不足,不能直達下焦,於是結於脅下而病支滿,欬則痛引胸脅,此下焦不通之證也。所謂溢飲者,表汗不泄,與太陰之濕混雜,即身體為之疼重。

疼重者,脾陽不運,肌肉為水氣所痹也。水流四肢,則四肢腫,謂水從中道外溢也。所謂支飲者,衝氣從下上逆,支撐無已,故欬逆倚息不得臥,表裏水氣壅塞,故形如腫,此則四飲之義也。

水在心,心下堅築短氣,惡水不欲飲。水在肺,吐涎沫,欲飲水。水在脾,少氣身重。水在肝,脅下支滿,嚏而痛。水在腎,心下悸。

心為君主之官,居清陽之位,諸藏可以有水,而心藏不當有水。所謂水在心者,直以水氣淩心言之。水氣不能作汗外泄,內陷中脘,則心下堅硬而短氣。惡水不欲飲者,心陽被遏而中氣寒也。

肺主皮毛,衛氣充則太陽寒水,外泄皮毛而為汗,衛氣虛則太陽之氣,留於胸中為水,胸中陽氣蒸化,乃一變而成似痰非痰之涎沫,吐之不已,津液日耗,乃欲飲水,水入不化,涎沫益多。脾主一身肌肉,而為濕藏,水濕混雜,傷及中氣,肌肉不稟中氣,故少氣而身重。肝脈布脅肋,水在脅下,故曰水在肝。

太陽之脈夾脊抵腰中,與三焦水道並行,中焦水道瘀積,則脅下支滿。脅下為寒水之藏,水道痞結,故嚏而痛,其實病不在肝也。腎水上泛,水氣淩心,故心下悸,是謂五藏飲。

夫心下有留飲,其人背寒冷如掌大。留飲者,脅下痛引缺盆,欬嗽則輒已。胸中留飲,其人短氣而渴。四肢歷節痛,脈沉者有留飲。

留飲之來源不同,證情則往往相類,陽氣痹於外,則水邪停於裏,此其握要之區,不可不察也。大抵病之所由成,莫不起於形寒飲冷,形寒者當發汗,汗出太過,內藏燥實,是病陽明,汗出不徹,即為留飲。飲冷者,中氣先病,水陷於胃與大腸,轉為濡瀉,是病太陰。水氣停蓄上膈,亦為留飲,以手入冷水浣濯,亦多病此,為其陽氣痹也。

以上二端,病根皆中於太陽,太陽陽氣微,則汗溺俱少,始則水停心下,心下當胃之上口,久留不去,寒氣遏其心陽,甚則為「心痛徹背,背痛徹心」之烏頭赤石脂丸證,輕則「背冷如掌大」,而為小青龍湯證。

夫飲入於胃之水液,由脾陽從小腸吸收(此脾藏,西醫謂之脺,胰液所出),上輸胸中是為中焦,由胸中散佈皮毛是為上焦(二焦皆上行),散布不盡之水液,還入內藏(傷寒所謂津液還入胃中),由腎走膀胱,是為下焦。

下焦不通,則留積脅下,水停腰部,而痛引缺盆(缺盆,俗名琵琶骨,在肩內齊頸處),欬嗽則痛不可忍,故欲欬而輒已,已者中止之謂(輒,原作撤,音近之誤),此為支飲之十棗湯證。胸膈陽微,不能作汗,則水留膈上,阻塞肺藏出納之氣,因病短氣,水在胸中,津液不得上承,故渴(必喜熱飲)。水不循三焦故道下行,乃流溢四肢而歷節痛,此為當發汗之溢飲證,於麻黃加朮為宜。

水寒不得陽熱之化,則其脈沉弦,故曰「脈沉者,有留飲」,若脈不見沉而浮,則猶為風濕證耳。

膈上病痰,滿、喘、欬、吐,發則寒熱,背痛腰疼,目泣自出,其人振振身瞤劇,必有伏飲。

伏飲之證,以痰滿喘欬為見端,一觸外寒,即突然嘔吐涎沫,寒熱交作,背痛腰疼,嘔吐劇時,目淚迸出,全身瞤動。所以見寒熱者,伏飲本起於太陽,加以新寒,則太陽標本同病。太陽之脈在背,夾脊抵腰,以嘔吐牽動經脈,故疼痛。氣迸於頭,故目泣自出。陽衰氣弱,故全身振振動。

今之醫家,動以瞤動為肝風,殆不然也(按此證仲師不出方治,似宜真武湯加五味、乾薑細辛,未知然否)。

夫病人飲水多,必暴喘滿。凡食少飲多,水停心下,甚者則悸,微者短氣。脈雙弦者,寒也,皆大下後,裏虛。脈偏弦者,飲也。

此節為病痰飲者推原所從來,病者液虧精耗,勢必引水以自救,但中陽本虛,飲水過多,未易消解,於是停積心下,卒然而病喘滿,此不惟病人為然,凡胃氣素虛者皆是。水在心下,甚則目眩而心悸,譬之履危崖而俯百尺之深淵,即懍然而怵惕,其或未甚,肺中吸入之氣,亦必因有所格而見促,譬之當炎暑而處無風之密室,必鬱然而不怡。惟見象如此,尤當辨之於脈,脈雙弦為寒,即為大下後裏虛,附子理中湯證。

偏弦為飲,為小青龍及苓甘五味薑辛半夏湯證,但此節特舉崖略言之。嘗見納穀少而飲酒多者,往往病此,蓋酒標熱而本寒,酒性一過,悉成寒水,故病停飲。又有身弱多眠者,亦往往病此,蓋臥者陽氣停,太陽之氣內伏,必聚而為濕,久久成痰,亦病停飲,固知治病者當觀其通,幸無泥仲師之言而不為隅反也。

肺飲不弦,但苦喘短氣。支飲亦喘而不能臥,加短氣,其脈平也。

肺飲支飲,一在胸中,一在膈間。心下留飲在胸,未及中下二焦,故曰肺飲。上有濕痰之凝冱,下有太陽標熱之支撐,故曰支飲。惟仲師俱謂其脈不弦,所以不弦之故,前人未有議及之者。陳修園、黃坤載並謂金能制木,此術家之言,非必為仲師意也。蓋肺為水之上源,水氣積而不降,但見吸入氣短,寒濕猶未甚也。

腎藏虛寒,寒水上逆,乃見弦脈。肺飲在上而不在下,故其脈不弦,此苓桂朮甘湯腎氣丸之證,但利小便而即愈者也,而支飲胸脅支滿視此矣。凡支飲眩冒之宜澤瀉湯,嘔吐不渴之宜小半夏湯,卒嘔吐,膈間有水,眩悸者,宜小半夏加茯苓湯。一切導水下行者視此矣。

蓋二證初起,皆在陽位,未涉陰寒,故其脈不弦者,特為始病而言,未可據為成例,若執此而求之,則後文「欬家脈弦為有水,十棗湯主之」,設支飲不弦,「欬煩,胸中痛,不卒死」之支飲,不當更云宜十棗湯矣。設謂支飲不涉陰寒,則後文之欬而胸滿者,與冒而嘔者,不當用苓甘五味薑辛湯及苓甘五味薑辛半夏湯矣。

要知凡飲皆始於肺,以失治而寖成支飲,支飲失治,由胸下脅,轉為懸飲,脅下固厥陰脈絡所在,而實為少陰之藏,水道出焉。水結脅下,腎藏乃寒,下焦寒甚,生附子亦當加入,然後歎仲師溫藥和之之訓,為大有深意也。獨怪今日市醫,遇當用薑、辛之證不過五六分而止,曾亦念燒蕭條之無以禦水,而宣防之功不立乎!

病痰飲者,當以溫藥和之。

近日市醫,動以不涼不熱為溫藥,是不然。仲師云:「病痰飲者,當以溫藥和之」,究為何等藥味,此不可不辨也。據本篇云;「加乾薑、細辛以治欬滿」,又云:「細辛、乾薑為熱藥,服之當遂渴,渴反止者,支飲也」,可知此節所謂溫藥,即後文所謂熱藥。又按太陽篇真武湯後所列加減法,欬者加五味、細辛、乾薑,益可信溫藥之為細辛、乾薑矣。

心下有痰飲,胸脅支滿,目眩,苓桂朮甘湯主之。

苓桂朮甘湯方

茯苓桂枝白朮(各三兩)甘草(二兩)

上四味,以水六升,煮取三升,分溫三服,小便則利。

夫短氣有微飲,當從小便去之,苓桂朮甘湯主之,腎氣丸亦主之。

腎氣丸

方見婦人雜病。

此二節,為「支飲脈平,肺飲不弦」者出其方治也。夫胸脅支滿,屬手少陽三焦,三焦水道不通,乃病支飲。目眩者,水飲上冒而眩暈不定也。起於心下,由胸連脅,衝氣上逆,喘不能臥,故曰支飲。下焦水道不通,肺藏吸入之氣不能順受而痛、短氣,故曰肺飲。仲師所出方治,皆用苓桂朮甘湯者,則以飲邪初起,水氣僅在三焦而不及內藏,故但扶脾藏以通陽氣,使上焦氣散,無吸水之力,而水道自通,水道通而飲邪去矣。

但苦短氣之肺飲,亦主以腎氣丸者,或病在寒水之藏,不能納氣,如婦人雜病篇不得臥而反倚息之證,故同一利小便,而方治固自不同也(按此二方,但可治痰飲之初病,若飲邪既盛,往往失效)。

病者脈伏,其人欲自利,利反快,雖利,心下續堅滿,此為留飲欲去故也。甘遂半夏湯主之。

甘遂半夏湯方

甘遂(大者三枚)半夏(十二枚,以水一升,煮取半升,去滓)芍藥(五枚)甘草(如指大一枚炙)

上四味,以水二升,煮取半升,去滓,以蜜半升,和藥汁煎,取八合,頓服之。

卒病、宿疾之不同,一辨於脈,一辨於證,如本條所云「其人欲自利,利反快,此為留飲欲去」,其與繫在太陰之「暴煩下利,日十餘行,脾家實,腐積當去」者何異?然何以下利之太陰證,不治而自止。此何以雖利而心下續堅滿,且太陰自利之證,其脈浮緩,此證何以脈伏,要不可不辨也。

蓋濕本黏滯之物,太陽寒水與太陰寒濕併居,雖為痰飲所同,而太陽傷寒內傳太陰為日未久,其病根淺,故脈見浮緩。痰飲之病,以積日而後成,其病根深,故其脈見伏,伏之言沉也。病根淺者,但見下利,水濕已併入大腸,故不治而自愈。

病根深者,當下利而水濕之留於膈上者,復趨心下,故心下續見堅滿,而必待甘遂半夏湯以因勢而利導之,方中甘遂三枚、半夏十二枚,所以去水,芍藥五枚、炙甘草一枚,所以疏通血絡而起沉伏之脈。蓋脈伏者,水勝而血負也。

藥去滓而和蜜者,欲其緩以留中,使藥力無微不達,並取其潤下之性,使內藏積垢易去也,此甘遂半夏湯之義也(陳修園謂甘遂與甘草相反,所以同用者,欲其交戰於胃中,使病根劖除,未確)。

脈浮而細滑,傷飲。脈弦數,有寒飲,冬夏難治。脈沉而弦者,懸飲內痛。病懸飲者,十棗湯主之。

十棗湯方

芫花(熬)、甘遂、大戟(各等分)

上三味,搗篩,以水一升五合,先煮肥大棗十枚,取八合,去滓,納藥末,強人服一錢匕,羸人服半錢匕,平旦溫服之。不下者,明日更加半錢匕,得快利後,糜粥自養。

此節發明懸飲之積漸,欲學者明辨而施治也。其始由太陽傳入太陰,故脈浮而並見細滑。滑者,濕象也。太陽失表,汗液不泄,水氣乃內陷胸膈,與濕並居,即為傷飲。水邪不去,由胸及脅,乃見弦脈,是為寒飲。飲邪內陷,陽氣鬱伏,脈轉弦數。寒飲則須溫藥,伏熱尤須涼劑,二者不可兼顧,故冬夏難治,若夫脈沉而弦,沉則為水,弦則為痛,故懸飲而內痛。懸飲者,痰囊繫於內藏,水飲蓄焉,故非破囊抉水,病必不愈。

此芫花、甘遂、大戟,所以為救死之方治也。

病溢飲者,當發其汗,大青龍湯主之,小青龍湯亦主之。

大青龍湯方

麻黃(六兩)桂枝、甘草(各二兩)生薑(三兩)杏仁(四十個)大棗(十二枚)石膏(如雞子大一枚)

上七味,以水九升,先煮麻黃減二升,去上沫,內諸藥,煮取三升,去滓,溫服一升,取微似汗,汗多者,溫粉撲之。

小青龍湯方

麻黃(去節)芍藥、乾薑、甘草(炙)、細辛、桂枝(各三兩)五味子、半夏(各半升)

上八味,以水一斗,先煮麻黃減二升,去上沫,內諸藥,煮取三升,去滓,溫服一升。

溢飲一證,以水氣旁溢四肢而作,識其病之所從來,便可知病之所由去,所謂解鈴須問繫鈴人也。蓋肺主皮毛,肺藏呼吸,即周身毛孔為之張弛,殆有登高一呼,群山皆應之意。皮毛閉塞於外,即內藏之呼吸不靈,發為喘欬。皮毛一日不從汗解,即欬逆一日不平,水氣流溢於四肢者一日不去,此病溢飲者,所以宜大、小青龍湯也。但大青龍湯方治,為表汗裏熱而設,即麻杏石甘湯加桂枝、薑、棗耳。

溢飲發汗用此方或用小青龍湯,其旨安在?蓋脾主四肢,胃亦主四肢,中脘有熱,逼內藏之水旁溢四肢者,故主以大青龍湯。水飲太甚,內藏不能相容,自行流溢四肢者,故主以小青龍湯。要其為發汗則一也。

膈間支飲,其人喘滿,心下痞堅,面色黧黑,其脈沉緊,得之數十日,醫吐下之不愈,木防己湯主之。虛者即愈,實者三日復發,復與不愈者,宜木防己湯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湯主之。

防己湯

防己、桂枝(各三兩)人參(四兩)石膏(如雞子大二枚,一本十二枚)

上四味,以水六升,煮取二升,分溫再服

木防己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湯方

木防己、桂枝(各三兩)茯苓(四兩)人參(四兩)芒硝(三合)

上五味,以水六升,煮取二升,去滓,內芒硝,再微煎,分溫再服,微利則愈。

飲邪留於膈間,支撐無已,肺氣傷於水,太陽陽氣不得外達則喘。胸中陽痹,水液內停則滿,由胸及於心下,則心下痞堅。寒濕在上,阻遏三陽之絡,血色不榮於面,故其色黧黑,此與濕家身色如薰黃同。水盛於上,血分熱度愈低,故其脈沉緊。得之數十日,病根漸深,醫以為水在上也,而用瓜蒂散以吐之,吐之不愈,又以心下痞堅,而用瀉心湯以下之,若仍不愈,醫者之術窮矣。不知寒濕久鬱,則生裏熱,胃熱合胆火上抗,因病喘逆。

飲邪留積不去,則上滿而下痞堅,故宜苦寒之防己以泄下焦,甘寒體重之石膏以清胃熱。又以心陽之不達也,用桂枝以通之。以津液之傷於吐下也,用人參以益之,此仲師用木防己湯意也。但此證,胃中無宿垢,但有胃熱上衝,阻水飲下行之路,而喘滿痞堅者為虛,故但於方劑中用石膏以清胃熱,中脘已無阻礙,蓋即陽明虛熱用白虎湯之義也。

若胃中有宿垢,雖經石膏清熱,上衝之氣稍平,但一經復發,此方即無效力,故必去清虛熱之石膏加茯苓以利水道,芒硝以通腑滯,膈間支飲乃得由胃中下走小腸大腸,而一泄無餘,蓋陽明實熱用大承氣湯之義也。此虛實之辨也。

心下有支飲,其人苦冒眩,澤瀉湯主之。

澤瀉湯方

澤瀉(五兩)白朮(二兩)

上二味,以水二升,煮取一升,分溫再服。

支飲,胸滿者,厚朴大黃湯主之。

厚朴大黃湯

厚朴(一只)大黃(六兩)枳實(四枚)

上三味,以水五升,煮取二升,分溫再服。

此承上加茯苓芒硝而別出其方治也。水在心下,靜則為心悸,動則為冒眩,欲遏水邪之上泛,為木防己湯加茯苓所不能治,仲師因別出澤瀉湯,所以抉氾濫之水而厚其堤防也。胃中燥熱,逼水上逆,則病胸滿,木防己湯加芒硝所不能治,仲師因別出厚朴大黃湯方,所以破中脘之阻隔,開水飲下行之路也。

支飲,不得息,葶藶大棗瀉肺湯主之。

葶藶大棗瀉肺湯

見肺癰。

肺為主氣之藏,為全身呼吸出入之門戶,凡肺藏有所壅阻,而全體能張而不能弛也。是故風熱傷其血絡,則肺藏壅塞而氣閉,濕痰阻其空竅則肺藏亦壅寒而氣閉,是非立破其壅塞,則呼吸不調。蓋無論肺癰之喘不得臥,及本條支飲不得息,莫不以葶藶大棗瀉肺湯主之。要其作用只在抉去所壅,令肺氣能張能弛,初無分於血分、水分也。

嘔家本渴,渴者為欲解,今反不渴,心下有支飲故也,小半夏湯主之。

小半夏湯方

半夏(一升,一本五錢)生薑(半斤,一本四錢)

上二味,以水七升,煮取一升半,分溫再服。

本書之例,嘔而不吐者為乾嘔。凡言嘔皆兼吐言之,故吐水及痰涎,皆謂之嘔。胃底胆汁不能容水,胆汁苦燥,與膈上水氣相拒,則為嘔吐,少陽所以善嘔也。但既嘔之後,胃中轉燥,因而病渴,渴則水邪已去,故為欲解。今反不渴,則以心下支飲方盛,胃底胆火不煬,故以生半夏以去水,生薑以散寒,而心下之支飲當去。

此證水停心下,阻其胃之上口,勢必不能納穀,嘔吐噦下利篇云:「諸嘔吐,穀不得下者,小半夏湯主之。」即此證也。

腹滿,口舌乾燥,此腸間有水氣,己椒藶黃丸主之。

己椒藶黃丸方

防己、椒目、葶藶、大黃(各一兩)

上四味,末之,蜜丸,如梧子大,先食飲服一丸,日三服,稍增。口中有津液,渴者加芒硝半兩。

腹滿一證,以時減為太陰虛寒,不減為陽明實熱。虛寒當溫,實熱當瀉,此其易知者也。若繞臍劇痛之寒疝,當用大烏頭煎者,已易與大實滿之大承氣證淆混。若夫水在腸間之腹滿,抑又難為辨別,師但言腹滿,口舌乾燥,又不言脈之何似,幾令人疑為陽明燥實。要知太陽水氣,不能由肺外出皮毛,留於膈間心下,久乃與太陰之濕混雜。

濕本粘膩,與水相雜,遂變水痰。肺與大腸為表裏,由表入裏,水痰並走腸間,因病腹滿,且腹未滿之時,腸中先漉漉有聲,權其巔末,即可知口舌乾燥,為裏寒不能化氣與液,其脈必見沉弦,仲師以已椒藶黃丸者,防己、椒目以行水,葶藶、大黃兼泄肺與大腸也。所以先食飯而服者,則以水邪在下部故也。

卒嘔吐,心下痞,膈間有水,眩悸者,小半夏加茯苓湯主之。

小半夏加茯苓湯方

半夏(一升)生薑(半升)茯苓(四兩)

上三味,以水七升,煮取一升五合,分溫再服。

假令瘦人臍下有悸,吐涎沫而顛眩,此水也,五苓散主之。

五苓散方

澤瀉(一兩六銖)豬苓、茯苓、白朮(各十八銖)桂枝(半兩)

上五味為末,白飲服方寸匕,日三服,多服漿水,汗出愈。

痰飲之未成者,始於水。水因寒而停,則為飲。水與膏液混雜,則為痰。水盛則痰浮而上阻胸膈,胆胃被鬱,與水衝激則卒然嘔吐。痰在膈間,則心下痞痛。水氣衝腦,則眩。水氣淩心則悸。

生半夏能去至高之水,生薑能散膈上之寒,加茯苓能決排水道,此可知仲師出小半夏加茯苓方治,正所以抑在上之水,以逆而折之也(茯苓,和麵偽造,雲產固不易得,浙產亦不出省,似不如改用豬苓)。語云:「肥人多痰」,瘦人似不當有痰,為其肌肉皮毛中所含水分少也。

水分多者,心下有水,則心下悸。水分少者,水在臍下,則臍下亦悸。水氣微薄,雖不至卒然嘔吐,然引動上焦亦必吐涎沫而頭目眩暈。此可見仲師出五苓散方治,正所以泄在下之水以順而導之也,此上下之辨也(同一心下悸,而發汗後之欲得按者,但用桂枝甘草湯,而不更用去水之生半夏。

同一臍下悸,而發汗後之欲作奔豚,惟桂枝、茯苓同五苓散,而重用大棗、甘草以實脾,皆為正虛邪輕而設,故病同而方異也)。

欬家,其脈弦,為有水,十棗湯主之。

十棗湯方

見《傷寒論.太陽篇》,又見本篇。

水力至強,體柔而性剛,滴石則石穿,衝堤則堤壞,故病水者,其脈多弦。弦者,沉緊而搏指也。水勝則血負,血分熱度日減則蒸化力弱,而衛陽虛微,故仲師以弦為減,謂陽氣減也。但水勢下趨,似不應上逆為欬,不知痰濕粘滯下游,水道不通,則高原氾濫日甚,是非破東南之壅塞,則西北之洚洞無歸。此十棗湯一方,所以盡抉排疏瀹之能也。

予每見病痰飲者,大小便往往不通,此即下游壅塞之明證,所以用十棗者,一因藥力猛峻,恐傷脾胃,一因痰涎未易澣濯,用甘味之十棗以緩芫花、大戟、甘遂之力,使如碱皂之去油垢,在漸漬不在衝激也。

夫有支飲家,欬煩,胸中痛者,不卒死,至一百日,或一歲,宜以十棗湯。

水氣支撐胸膈,故名支飲,此證大便不通,上濕下燥。腸胃之熱上攻,則欬而心煩。痰積胸中,故胸中痛。不卒死者,謂不猝然而死也。然死機已伏,故有百日而死者,有經一載而死者。嘗見大小便不通,氣喘不得臥,臥即欬逆不得息,疊被而倚之,此一月、十五日而死者也。

亦有大小便時通,發時則三五日不通,欬則目睛突出,氣出不續,過即如故,但膈間留飲,愈積愈厚,則愈發愈勤,此一歲而死者也。知死之所由去,即知生之所從來,蓋非猛峻之十棗湯,驅水入大腸,以抉蕩腸中燥氣,病不必治。予先慈邢太安人病支飲,有年矣,丙寅春,忽然昏迷若癲狀,延醫診治,皆曰危在旦夕,予不得已,製十棗湯進之,夜半而利,下痰無算,明旦清醒如平人矣。後至上海惲禹九家,其孫祥官,同鄉張爾常門人也,本無病,爾常以其累逃塾,使予診之。

予診其脈,左脈弦,問所苦,則曰胸中痛,予曰真病也,以十棗湯方付之,明旦大下痰涎,冷甚,以為愈矣。翌日來診,脈弦如故,仍令服前方,下痰更多,繼以薑、辛、五味而愈,不更病矣。丙辰冬,無錫強鴻培病(此人開飯作),人皆目為肺勞,欬而上氣,胸中滿痛,無大小便,疊被而倚息,喘聲達戶外。

予診其脈,沉伏而弦急,因令服十棗湯,每服六分,日一服,每進一服,其痛漸移而下,服至四劑始下,衝氣乃平。又能治小兒痰飲,俗稱馬脾風,七日見血即死。予嘗治其壽姪,時方三歲,又治潘姓小兒,名阿煦者,皆以瀉痰得愈。沈石頑自治痰飲,每服藥末一錢半,兩服而瘥,可見猛峻之藥,益人甚於參、苓也。

久欬數歲,其脈弱者可治,實大數者死,其虛者,必苦冒,其人本有支飲在胸中故也,治屬飲家。

痰飲為病,有欬煩胸中痛,或百日或一歲而死者,此期日之至促者也。至於久欬數歲,庶幾恒不死之貞疾矣。然水性至剛,病之進退,皆當決之於脈,脈弱不弦,則內藏水氣未甚,故其病可治。實大而數,則水邪充於內藏,故其病當死。至如脈由弱而虛,則水氣當微,然久欬不已,引動衝氣,必苦鬱冒。

所以然者,則以病人久欬,胸中原有支飲也。按此證脈虛不弦,既非十棗湯證,脈不沉緊,又非木防己湯證,方治之中,惟澤瀉湯為近之。蓋澤瀉蠲飲,而白朮補虛也。

欬逆倚息,不得臥,小青龍湯主之。

小青龍湯方

見《傷寒論.太陽篇》,又見本篇。

欬逆則氣出不續。倚息不得臥,則終夜疊被而倚之,不得平臥也。寒氣鬱於表,飲邪被遏,則激而上衝,固應解表溫裏,俾外寒與裏水雙解,此小青龍湯方治,所以為蠲飲之主方也。

青龍湯下已,多唾口燥,寸脈沉,尺脈微,手足厥逆,氣從小腹上衝胸咽,手足痹,其面翕熱如醉狀,因復下流陰股,小便難,時復冒者,與茯苓桂枝五味甘草湯,治其氣衝。

苓桂五味甘草湯方

桂枝、茯苓(各四兩)五味(半升)甘草(三兩炙)

上四味,以水八升,煮取三升,去滓,分溫三服。

陽氣張於上,則衝氣動於下,小青龍湯發其陽氣太甚,則口多濁唾而燥。寸脈沉為有水,尺脈微為陰虛。手足厥逆者,中陽痹也。氣從小腹上衝胸咽者,以麻黃、細辛之開泄太甚,少陰水氣,被吸而上僭也。中陽既痹,故手足不仁。虛陽上浮,故其面翕熱如醉狀。且浮陽之上冒者,復下流陰股而吸其水道,致小水不利,陽不歸根,故時上冒顛頂,方用苓桂五味甘草湯,與《傷寒.太陽篇》「發汗後,欲作奔豚」之苓桂大棗甘草湯略同。但彼為脾陽因汗後而虛,不能厚中道之堤防,故用大棗。

此為腎氣被熱藥牽引,不能攝下焦之浮陽,故用五味。要其為降衝逆則一也。

衝氣即低,而反更欬,胸滿者,用桂苓五味甘草湯去桂加乾薑細辛,以治其欬滿。

苓甘五味薑辛湯方

茯苓(四兩)甘草、乾薑(三兩)細辛(三兩)五味子(半升)

上五味,以水八升,煮取三升,去滓,溫服半升,日三服。

降衝氣而衝氣低,則上冒之浮陽當息,而欬逆可止矣。而反更欬胸滿,似前方失之太輕。是不然,蓋前用小青龍湯,麻黃開泄太甚,迫其汗液,而陽氣暴張,小腹之客氣,因而上逆。中陽既痹,始則手足厥逆,繼而手足痹,甚至上下顛倒,浮陽竄亂,一似電光石火,閃爍無定。此時若以溫藥化飲,不免助浮陽外抗,於是不得已用苓桂五味甘草湯,以收散亡之陽。

蓋必衝氣漸低,然後可進溫藥,師於是有苓甘五味薑辛湯方治,以發抒胸中陽氣,而除其欬滿,此先標後本之治也。

欬滿即止,而衝氣復發者,以細辛乾薑為熱藥也,服之當遂渴,而渴反止者,為支飲也。支飲者,法當冒,冒者必嘔,嘔者復內半夏以去其水。

苓甘五味薑辛半夏湯方

茯苓(四兩)甘草(二兩)細辛(二兩)乾薑(二兩)半夏(半升)五味(半升)

上六味,以水八升,煮取三升,去滓,溫服半升,日三服。

此節「更復渴」三字,為衍文。「以細辛、乾薑為熱藥」句,為假設之詞,當屬下讀,非承上「衝氣復發」言之,若承上言,似但指衝氣一層,「服之當遂渴」句,轉類節外生枝。若原有「更復渴」三字,則下文當遂渴反不渴,俱不可通矣。此節大旨,謂欬滿止後,上膈氣機已疏,當不復病,然亦有欬滿方止,衝氣復發者,倘因乾薑、細辛為熱藥而發其衝氣,服後當立見燥渴。

乃本病燥渴,服乾薑、細辛而渴反止,則前此之渴,實為支飲隔塞在胸,津液不得上承喉舌,而初非真燥,此證予寓小北門時,治宋姓婦人親見之。病者平時常患口燥,所服方劑,大率不外生地、石斛、麥冬、玉竹知母、花粉、西洋參之類,予見其欬吐涎沫,脈弦而體肥,決為痰飲,授以此方,服後終日不曾飲水,略無所苦,乃知仲師渴反止為支飲之說,信而有徵也(此證後以欬逆不得臥,乳中脹痛,用十棗湯加王不留行,大下水痰而愈)。但支飲在胸膈間,中脘陽氣被遏,必見鬱冒。

冒者,胃底胆汁不能容水,衝激而上逆也,故仲師言冒家必嘔。蓋中陽與支飲相拒,輕則虛陽上浮,甚則卒然嘔吐清水痰涎,可知熱藥實為對病,故治法特於前方中加生半夏以去水,不更忌細辛、乾薑也。

水去嘔止,其人形腫者,加杏仁主之,其證應內麻黃,以其人遂痹,故不內之。若逆而內之者,必厥。所以然者,以其人血虛,麻黃發其陽故也。

苓甘五味加薑辛半夏杏仁湯

茯苓(四兩)甘草、乾薑、細辛(各三兩)五味、半夏、杏仁(各半升)

上七味,以水一斗,煮取三升,去滓,溫服半升,日三服。

前方內半夏以去水,則心下之水氣當去。水邪去,則胆胃之火不復上衝,而嘔亦當止。但水方止貯中脘,氣不外散,一旦決而去之,未盡之水氣不能從表汗外泄,或轉留皮毛之裏,變為形腫。按水氣病,一身面目黃腫者,則越婢加朮湯主之;一身悉腫,則越婢湯主之,此水氣甚而形腫,藥劑中應納麻黃之證也。

但此證業經半夏去水,水氣不甚,則形腫當屬虛脹,水氣篇又云:「虛脹者為氣水,發其汗即已,脈沉者,宜麻黃附子甘草湯」,此又水氣不甚而形腫,藥劑中應納麻黃之證也。故仲師既於前方中加杏仁以利肺氣而泄皮毛,復申之曰:「其證應內麻黃,以其人遂痹,故不內之,若逆而內之,必厥,所以然者,以其人血虛,麻黃發其陽故也。

」夫此證之應內麻黃,仲師既言之矣,但何以見此證血虛?何以見形腫之為痹?何以見麻黃發汗之必厥?歷來注釋家,固未有能言其意者,蓋水盛則血寒,血中熱度既低,則吸收力薄,精液不能貫輸脈道而絡脈益虛,水病所以血虛也。

痹之言閉,血分熱度不足,則水氣之在表者,不能蒸化成汗,故毛孔閉塞而形腫,若用麻黃,強責其汗,太陽陽氣一時張發於外,則裏氣益寒而手足見厥,此即「衄家不可發汗」、「瘡家不可發汗」、「失精家不可發汗」之例也。

若面熱如醉,此為胃熱上衝熏其面,加大黃以利之。

苓甘五味加薑辛夏杏大黃湯方

茯苓(四兩)甘草(二兩)乾薑、細辛(各三兩)五味、半夏、杏仁(各半升)大黃(三兩)

上八味,以水一斗,煮取三升,去滓,溫服一升,日三服。

水去嘔止,有未盡之水氣,因水方外散,痹於表分而形腫者,亦有水分已盡,胃中燥熱上冒頭面者,於是有面熱如醉之形態。蓋累進溫中泄水之劑,證情決非戴陽,故於前方加杏仁外,更加大黃以利之。所以然者,則以水邪去路不出於肺,必出大腸也。

先渴後嘔為水停心下,此屬飲家,小半夏加茯苓湯主之。

小半夏加茯苓湯方

見上。

心下有水,脾精不得挾胃中穀氣上溉肺藏而潤喉舌,因而渴飲,但胃底含有苦燥之胆汁,胃中熱如熾炭,不能容水,水在胃之上口,胃熱出而相抗,乃病嘔吐,此其所以先渴後嘔也。按此節合上「嘔家本渴」節,並見下「嘔吐噦下利」篇,以其治屬飲家,故本條獨出方治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