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穎甫

《經方實驗錄》~ 第一集中卷 (1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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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集中卷 (19)

1. 第六五案,大陷胸湯證(其二,穎師醫案)

袁茂榮,(六月十九日),病延一月,不飢不食,小便多而黃,大便闕,但轉矢氣,脈形似和,臟無他病,下之當愈,上膈有濕痰,宜大陷胸湯。

生川軍(五錢,後入),制甘遂(二錢,先煎),元明粉(三錢,沖)

佐景按,有名袁茂榮者,南京人,年四十四,以賣面為業,其麵攤即設上海民國路方浜橋順泰當鋪前人行道旁。體素健,今年六月間忽病,纏綿床第者達一月之久,更醫已屢,迄未得效。胸悶異常,不能食,兩旬不得大便,一身肌肉盡削,神疲不能起床。半月前,胯間又起跨馬疽,紅腫疼痛,不能轉側,至是有如千斤重量負系其間。自問病篤,無可為已。曰:有能與我峻劑劇藥者,雖死無怨也!史君惠甫與茂榮居相近,憐其遇,慨然邀師診。師至,按脈察證,曰:此易耳。不能食者,濕痰阻於上膈也;不大便者,燥矢結於大腸也。濕痰阻於上者,我有甘遂以逐之;燥矢結於下者,我有硝黃以掃之。一劑之後,大功可期,勿慮也。故師徑用大陷胸湯如上載,但囑服初煎一次已足。

茂榮以經營為生,性甚敏悟,雖不明醫理,顧知此為劇藥,必難下咽。因俟藥汁稍涼,閉目凝睫,滿欲一口而盡飲之。但藥汁氣味過烈,勉啜二口,輒不能續進,余其小半而罷。服後,嘔出濃痰,且覺藥力直趨腹部,振盪有聲,腹痛隨作,欲大便者三四次。卒無所下。至夜三鼓,腹痛更劇,乃下燥矢五六枚,隨以溏糞。

據云矢糞積於紙製香菸匣中,滿二匣。予嘗詰之曰:何不用便桶耶?曰:際此衰疲之時,尚有何能力起床耶?況家無長物,故權假煙匣作便桶耳。予為之筦爾。

翌早,茂榮一覺醒來,方入妙境。向之胸悶如窒者,今則漸趨清明;昨之腹痛如絞者,今則忽轉敉平。而胯間之疽亦崩潰而膿出,重痛大除,蓋內證愈而外疽無所附麗也。於是思食,能進粥一碗,喜悅之情無以復加,蓋其與粥飯絕緣者,已一月有餘,不意得重逢時也。後潰疽由西醫調治十日,即告收功,不勞吾師之再診矣。

茂榮性情誠懇,而言語滑稽,予與惠甫崇景曾共訪之,故知其病情稔。讀者有暇,亦大可一往晤之,彼必供君以研究之資料,而解君之疑團。且彼所售炒麵,香脆可口,亦大堪一嚼云。

夫大陷胸湯號稱峻劑,世人罕用之,抑亦罕聞之,而吾師則能運之若反掌,抑亦何哉?曰:此乃四十年臨診之功,非初學者所可得而幾也。苟強求之,非惟畫虎不成,類犬貽譏,而人命之責實重也。予嘗謂仲聖方之分類,若以其峻否別之,當作為三大類。第一類為和平方,補正而可去邪者也。

姑舉十方以為例:則桂枝湯、白虎湯、小柴胡湯、理中湯、小建中湯、炙甘草湯、吳茱萸湯、小青龍湯、五苓散、當歸芍藥散等是。若是諸湯證,遇之屢,而辨之易,故易中而無傷。第二類為次峻方,去邪而不傷正者也。並舉十方以為例:則麻黃湯、大承氣湯、大柴胡湯、四逆湯、麻黃附子細辛湯、大建中湯、大黃牡丹皮湯、桃核承氣湯、葛根芩連湯、麻杏甘石湯等是。若是諸湯證亦遇屢而辨易,但當審慎以出之,為其不中則傷正也。

第三類乃為峻方,是以救逆為急,未免傷正者也。舉例以明之:則大陷胸湯、十棗湯、三物白散、瓜蒂散、烏頭湯、皂莢丸、葶藶大棗瀉肺湯、甘草半夏湯、甘草粉蜜湯、抵當湯等是。若是諸湯證,遇之較鮮,而辨之難確。

用之而中,已有傷正之虞,不中,即有壞病之變,可不畏哉?佐景侍師數載,苦心鑽研,於第一類和平方幸能施用自如,綽有餘裕;於第二類次峻方則必出之以審慎,亦每能如響斯應;獨於第三類峻方,猶不敢曰能用。即遇的證,亦必請吾師重診,方敢下藥。此乃治醫者必經之途徑,不必諱飾。

是故醫士有能用第一類方,而不能用第二類、第三類方者,有能用第一類第二類方,而不能用第三類方者,未聞有能用第三類方,而不能用第一類第二類方者也。然則今有初學醫者焉,毫無用方經驗,見本案大陷胸湯證,驚其神而識其效,越日,偶遇一證,與本證相似,乃遽投以重劑大陷胸湯,可乎?頃之,病者變證矣,或號痛而呼天,或大吐而劇下,觀其神形,去死非遠。爾時醫者在側,既已目眩心驚,未免手忙腳亂。

將佯作鎮定,空言以慰藉乎?將臨渴掘井,翻書以覓方乎?抑將額汗涔涔,抱頭而鼠竄乎?吾知其均未可也。嘻,是故治醫之道,法當循序而漸進,切勿躐等以求功。多下一分苦工夫,方增一分真本事。閱者能體斯旨,方為善讀吾書。若有人焉,平素過習平淡輕劑,視余所謂第一類和平方,即以為天下第一流峻藥,畏而卻走者,則非我之徒,不足與言大道也。

曹穎甫曰,世人讀仲景書,但知太陽誤下成結胸,乃有大陷胸湯證,而不知未經誤下,實亦有結胸一證,而宜大陷胸湯者。夫傷寒六七日,熱實,脈沉緊,心下痛,按之石鞕;及傷寒十餘日,熱結在裡,無大熱,此為水結在胸脅。二條皆示人以未經誤下之結胸,讀者自不察耳。予謂太陽傳陽明之候,上濕而下燥,苟腸中燥火太重,上膈津液化為黏痰,結胸之病根已具,原不待按之石鞕,然後定為結胸證。即水結在胸脅,胸中但見痞悶,而不覺痛者,何嘗非結胸證也?此方予十年來驗案甚多,一時不能追憶,暇時當檢出之,以供快覽。

白話文:

袁茂榮,六月十九日來看病,已經病了一個多月,吃不下飯,小便多且黃,大便排不出來,但會放屁,脈象看起來平和,身體其他臟器沒有什麼問題,照理說用瀉下的藥就會好,但因為他上胸膈有濕痰,所以應該用大陷胸湯來治療。

開的藥方是:生川軍(五錢,後放),制甘遂(二錢,先煎),元明粉(三錢,沖泡)。

佐景按:有個叫袁茂榮的人,是南京人,四十四歲,靠賣麵為生,他的麵攤就在上海民國路方浜橋順泰當鋪前面的人行道旁。他平常身體很健康,今年六月突然生病,臥床一個多月,看了很多醫生都沒效。他胸口悶得難受,吃不下東西,已經兩個星期沒大便,全身肌肉都消瘦了,精神很差,起不了床。半個月前,胯部又長了疔瘡,紅腫疼痛,不能翻身,感覺像有千斤重物壓在上面。他自覺病得很重,沒辦法了,就說:「如果有誰能給我用猛藥,就算死了也沒怨言!」史惠甫先生和袁茂榮住得近,很同情他,就請我去看診。我到了之後,把脈問診,說:「這很容易治好。吃不下東西,是因為濕痰阻礙了上胸膈;不大便,是因為大便太乾燥結在大腸裡。濕痰阻礙上胸膈,我有甘遂可以去除;大便乾燥結在下面,我有硝黃可以清掃。吃一劑藥後,很快就會好,不用擔心。」於是我就開了大陷胸湯,像上面寫的那樣,但交代他第一次煎的藥喝完就夠了。

袁茂榮靠做生意為生,個性很機敏,雖然不懂醫理,也知道這是猛藥,一定很難喝下去。所以他等藥汁稍微涼一點,就閉上眼睛,想一口氣喝完。但藥汁味道太刺激,勉強喝了兩口,就喝不下去了,剩下小半碗就沒喝了。喝完藥後,他吐出很多濃痰,而且感覺藥力直衝腹部,肚子裡有聲音,接著肚子開始痛,想大便三四次,但都沒大出來。到了半夜三更,肚子痛更厲害,才排出五六塊乾燥的糞便,接著就拉出稀便。

據說他把排出來的糞便積在香菸紙盒裡,裝滿了兩個盒子。我曾經問他說:「為什麼不用便桶呢?」他說:「現在這麼虛弱,哪有力氣起床啊?而且家裡沒有其他東西,所以就暫時用菸盒當便桶。」我聽了覺得很可憐。

第二天早上,袁茂榮醒來,感覺身體好多了。之前胸口悶得喘不過氣,現在感覺越來越輕鬆;昨天肚子痛得像刀絞,現在突然變得平靜。胯部的疔瘡也破裂流出膿水,疼痛減輕了很多,是因為體內的病治好了,外面的疔瘡就沒辦法依附了。於是他就想吃東西,能喝下一碗粥,高興得不得了,因為他已經一個多月沒吃東西了,沒想到還能再次吃到。後來疔瘡讓西醫治療十天就好了,不用我再去看診了。

袁茂榮個性很誠懇,說話卻很幽默,我和惠甫、崇景曾經一起去拜訪他,所以很了解他的病情。讀者如果空閒,也可以去拜訪他,他一定會提供你們研究的資料,解答你們的疑問。而且他賣的炒麵,又香又脆,也很好吃。

大陷胸湯被稱為猛藥,世人很少用它,也很少聽到有人用它,但我的老師卻能用得像翻手掌一樣輕鬆,這是為什麼呢?老師說:「這是因為他有四十年臨床看診的經驗,不是剛學醫的人可以學得來的。如果勉強去用,不但沒學到精髓,反而會鬧出笑話,而且會擔負人命的責任。」我曾經說過,張仲景的藥方可以依照藥性猛烈的程度分成三大類。第一類是平和的藥方,可以扶正祛邪。

我舉十個藥方為例:桂枝湯、白虎湯、小柴胡湯、理中湯、小建中湯、炙甘草湯、吳茱萸湯、小青龍湯、五苓散、當歸芍藥散等。這些藥方,常常會遇到,也容易辨證,所以用起來比較容易,不會傷身。第二類是藥性稍微猛烈的藥方,可以祛邪而不傷正。我也舉十個藥方為例:麻黃湯、大承氣湯、大柴胡湯、四逆湯、麻黃附子細辛湯、大建中湯、大黃牡丹皮湯、桃核承氣湯、葛根芩連湯、麻杏甘石湯等。這些藥方也常常會遇到,也容易辨證,但使用時要謹慎,因為用錯了會傷到正氣。

第三類是猛烈的藥方,是用來救急的,但難免會傷到正氣。我舉例來說明:大陷胸湯、十棗湯、三物白散、瓜蒂散、烏頭湯、皂莢丸、葶藶大棗瀉肺湯、甘草半夏湯、甘草粉蜜湯、抵當湯等。這些藥方,遇到的機會比較少,也比較難辨證。

用對了,雖然能治病,但也會有傷到正氣的風險;用錯了,就會讓病情惡化,怎能不謹慎呢?我跟隨老師學習多年,努力鑽研,對於第一類平和的藥方,已經能運用自如,綽綽有餘;對於第二類稍微猛烈的藥方,也都能謹慎使用,效果也都能應驗;唯獨對於第三類猛烈的藥方,還不敢說能運用自如。即使遇到適合的病證,也一定會請老師再次診斷,才敢用藥。這是學醫的人必經的過程,不用隱瞞。

所以,有的醫生能用第一類藥方,但不會用第二類、第三類藥方;有的醫生能用第一類、第二類藥方,但不會用第三類藥方;我還沒聽說過有人能用第三類藥方,卻不會用第一類、第二類藥方。所以,現在有剛學醫的人,沒有用藥的經驗,看到這個案例用大陷胸湯治好了病,覺得很神奇,過幾天,遇到一個病症,和這個案例類似,就馬上用猛藥大陷胸湯,這樣可以嗎?不久,病人病情惡化,或者痛得大叫,或者吐得很厲害、拉肚子不止,看他的樣子,離死不遠了。這時醫生在旁邊,已經嚇得眼花撩亂、心慌意亂,手忙腳亂了。

是要假裝鎮定,用空話安慰病人嗎?是要臨渴掘井,翻書找藥方嗎?還是要嚇得滿頭大汗,抱頭鼠竄呢?我知道這些都不行。所以說,學醫的方法,應該循序漸進,不要想一步登天。多下點苦功,才能增加真正的本事。讀者如果能理解這個道理,才算是真正讀懂了我的書。如果有人平常只習慣用平和的藥,把我們說的第一類平和的藥方,就當成是天下最猛的藥,害怕而不敢用,那就不是我的學生,不值得和他談論醫學的精髓。

曹穎甫說,世人讀張仲景的書,只知道太陽病誤用瀉下藥,會形成結胸,才需要用大陷胸湯,卻不知道沒有誤用瀉下藥,也會有結胸的病證,也應該用大陷胸湯。傷寒六七天,發熱,脈搏沉緊,心下疼痛,按下去感覺硬邦邦的;以及傷寒十幾天,熱邪結在體內,沒有發高燒,這是水邪結在胸脅。這兩條經文都是在告訴我們,沒有誤用瀉下藥也會有結胸,只是讀者沒有仔細研究罷了。我認為太陽病傳到陽明病時,會出現上部濕熱、下部乾燥的情況,如果腸胃裡燥熱太重,上膈的津液就會變成黏痰,結胸的病根就已經形成了,並不需要等到按下去硬邦邦的,才能確定是結胸證。即使水邪結在胸脅,胸中只是感到悶悶的,而不覺得疼痛,也可能就是結胸證。我用這個藥方治療的案例很多,一時想不起來,有空的時候我會整理出來,給大家參考。